1975年除夕夜,年輕的羅中立在大巴山的深處。那天,陰雨綿綿,又冷又濕。他在路邊廁所旁看到一個守糞的農民。那個場面深深觸動了他:“一雙牛羊般的眼睛卻死死地盯著糞池。這時,我心里一陣猛烈的震動,同情、憐憫、感慨……一起狂亂地向我襲來,我要為他們喊叫!”
后來,油畫《父親》問世了。畫作里的“父親”,臉面黝黑,皺紋滿布,雙手端著粗瓷大碗,那飽經(jīng)滄桑、忍辱負重的神情,震顫心靈,令人難忘。1980年,《父親》獲得第二屆全國青年美展一等獎,成為中國當代人像油畫里程碑式的作品。
多年后,羅中立如此評價自己的作品:“當時《父親》的社會性更勝過藝術性”。“社會性”一詞,看似輕描淡寫,但凝聚著作者豐厚的生活經(jīng)驗。在大巴山的鄉(xiāng)村,羅中立曾長久生活在“父親”身邊,聞著老人的煙味,聽著老人的故事。無疑,正是這深刻的社會性成就了《父親》深刻的藝術性。
重提《父親》,并不是因為這一作品是多么偶然的經(jīng)典,而在于它隱含了當前關于文化創(chuàng)新的某種必然——只有“活”在生活中,對人性有洞察,對生命有動情,才能創(chuàng)作出令人動容的文化作品。文化之新,首先就新在對生活的原創(chuàng)性發(fā)現(xiàn)。在這個意義上,所謂的文化原創(chuàng)力,就是對現(xiàn)實生活的感知力、理解力和表達力。
這個道理并不高深,但這種力量卻非同尋常。因為只有在那些富于原創(chuàng)力的作品中,我們才可感受生活不易察覺的那一個面向,才可發(fā)現(xiàn)人性潛藏的那一種復雜,才可出離生命庸常的那一種蒼白。在魯迅的小說里,在豐子愷的漫畫里,在梅蘭芳的唱段里,在侯寶林的相聲里,我們都可領略到原創(chuàng)的魅力。古往今來,經(jīng)典無一不具有這樣的原創(chuàng)品質。它們扎根于生活,從而也扎根于人心。
當然,原創(chuàng)很難。這個難度,不僅在于更新“創(chuàng)”的技藝,而且在于探尋作為“原”的生活。尤其,當技藝的種種嘗試漸趨完滿之后,文化原創(chuàng)力就更需要強調內容為王,就更要求創(chuàng)作者真誠表達個人對生活、人性和生命的獨一無二的理解和把握。作家巴金曾說,“我的作品整個兒就是個人對生活的感受,我有苦悶不能發(fā)散,有熱情無法傾吐,就借文字來表達”,而“……文學的最高境界是無技巧,是文學和人的一致,就是說要言行一致,作家在生活中做的和在作品中寫的要一致,要表現(xiàn)自己的人格,不要隱瞞自己的內心”。這是巴金的個人之談,也是進行文化創(chuàng)新的一條普遍原理�？梢哉f,任何具有原創(chuàng)力的作品,跟人與生活都是水乳交融的。
深入生活,扎根生活,這是老生常談。有人當然會說,誰不是“活”在生活中呢?酸甜苦辣,愛恨情仇,誰沒有一點人生閱歷呢?但關鍵是,“活”法有深有淺。這里的深淺,不在“身”而在“心”。文化創(chuàng)作者與生活的距離,不是身體所處的時空概念,而是用心的程度。一個人可以一輩子身在農村,但若不用心,恐怕一輩子也寫不出關于農村生活的好作品。有些文化創(chuàng)作者很有“生活”的心愿,但真正做起來時,卻只有那一點點采風式的生活旅行。他們像是生活的過客,對周遭的現(xiàn)象視而不見,對身邊的悲歡漠不關心,臨到創(chuàng)作時,才想起來要討一點別人的生活。人們常說,身子要沉下去,但當“心”還一直浮在生活上面時,身子如何能沉得下去?
相比蜻蜓點水的生活體驗,另一種對生活的極度“透視”更具毀滅性。這種態(tài)度倒不是不關心生活,而是陷在實利的泥潭里,把生活看成純粹的物質消耗,刪除了一切精神超越。于是,生活無非就是“酒肉穿腸過”,所能相信的東西就是“不相信”,所能遵循的原則就是“無原則”,所能堅守的意義就是“無意義”。在如此粗鄙的生活里,任何文化創(chuàng)作都幾乎變成了欲望的刺激和宣泄。從書店里那些教人投機取巧的勵志書到屏幕里勾心斗角的宮廷戲,從互聯(lián)網(wǎng)上嘩眾取寵的賣弄隱私到大街上用惡心來博取眼球的行為藝術,功利主義和虛無主義的文化創(chuàng)作抹掉了美丑的界限,從而也抹掉了作為創(chuàng)新之源的生活本身。
無論是浮于生活,還是“看透”生活,最終結果都是失去生活。生活丟失以后,文化創(chuàng)新便沒有了內核。隨之而來的,是一陣陣的“文化熱”虛火。近幾年,文化話題火了一個又一個,令人眼花繚亂,目不暇接。從孔孟老莊到帝王將相,從“大話”到“水煮”,從藝術工廠到文化新城,林林總總的文化產品無不吊足了民眾的胃口。然而,仔細一瞧,很多作品只是簡單的復制、盲目的跟風以及無限的“山寨”。在撲面而來的文化熱風里,人們聞到的是太多銅錢味道。對于文化創(chuàng)新而言,熱熱鬧鬧的炒作生意埋藏了太多虛妄和隱患,不可不察。
費孝通先生說:“文化是人為的,也是為人的。”“人為”的文化必須源于生活,“為人”的文化必須更好地造福生活。沒有生活的哺乳,文化創(chuàng)新難免營養(yǎng)不良,乃至枯萎敗亡。因而,我們要推進文化創(chuàng)新,就應有一種基于生活的“文化自覺”——自覺到生活中去,自覺保持對生活的真心。唯有如此,文化創(chuàng)新才能有永不枯竭的源頭活水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