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而,此番魯迅作品大量地“被放逐”出中學語文教科書,我卻勢必要說點什么。而我的意見卻是:魯迅“撤退”沒什么大不了!
我常跟學生講:讀來讀去,還是魯迅。即使單論文章,魯迅在二十世紀的中國也無人能出其右。都說魯迅尖酸、刻薄、憤怒,其實魯迅很優(yōu)雅。魯迅的筆力更多的并不是來自憤怒,即使再憤怒的時候,魯迅依然能保有一份“四兩撥千斤”的優(yōu)雅與從容,從而不讓內(nèi)心的憤怒傷害寫作的尊嚴;魯迅誠然“反傳統(tǒng)”,但魯迅也是現(xiàn)代中國少數(shù)的幾個成功地繼承并發(fā)揚了漢語書寫的審美傳統(tǒng)的作家之一。正是魯迅的文章讓我知道了什么樣的文字才叫做好,正是魯迅的文章讓我懂得了什么才是純正的文學趣味。如今是一個什么樣的牛皮都有人敢吹的時代,不時有人跳踉出來,“不屑”魯迅,也屬正常,比如李敖。此君曾揚言“包攬50年來500年內(nèi)白話文前三名”,并多次對魯迅“頗有不屑”。說大話不怕閃了舌頭!魯迅的書我讀得多,李敖的東西我讀了不少,自信還有點發(fā)言權(quán)。李敖的“張牙舞爪”的文風自是不堪與魯迅比倫,至于以“先死后死,祖孫一脈,端賴介石開陰道;婚生私生,兄弟串連,全靠經(jīng)國動雞巴”這樣的對聯(lián)拿人家(雖然是總統(tǒng))的家事和私生活開涮,還自鳴得意,更是十足“下三濫”行為,魯迅先生是斷斷不屑為之的。
然而即使像魯迅這樣的大家也并不能保證篇篇皆為“佳制”,不幸的是魯迅偶爾難免的粗糙之作竟成為1949年之后語文教科書的“首選”。私意以為,像《為了忘卻的紀念》、《友邦驚詫論》、《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》、《文學和出汗》這些曾長期入選語文教材的篇什就不是魯迅作品中最好的,甚至也不是次好的文章。這些篇什所以能入選語文教材,肯定出于“非文學”因素的考慮 ———比如,恰恰是這些篇什最能夠表現(xiàn)魯迅“痛恨國民黨反動派”,跟我們共產(chǎn)黨同仇敵愾的一面。
像這些篇什“撤退”出教科書,有什么要緊?
1949年之后的大半個世紀,魯迅作品誠然一直是語文教科書的“重頭”,但效果好不好呢?可能每一個人都心知肚明,語文課本里選魯迅,老師在課堂上講魯迅,學生學魯迅的效果非但不好,反而是“造成了好幾代人對魯迅的厭煩”。問題出在哪里?一個頗為荒謬的事實是,魯迅有可能是中國學生最熟悉,然而也是最“ 陌生”的中國作家了。數(shù)十年的關(guān)于魯迅的“說教”呈現(xiàn)的并不是一個完整的魯迅,甚至并不是一個真實的魯迅。
在《燈下漫筆》里,魯迅把中國歷史看作是“做穩(wěn)了奴隸的時代”和“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”的近乎永恒的輪回;魯迅說:“我覺得革命以前,我是奴隸,革命以后不久,就受了奴隸的騙,變成他們的奴隸了。”魯迅說:“試將記五代、南宋、明末的事情的,和現(xiàn)今的狀況一比較,就當驚心動魄于何其相似之甚,仿佛時間的流逝,獨與我們中國無關(guān),現(xiàn)在的中華民國也還是五代,是宋末,是明季。”對于教者,只需抓住魯迅的悲觀主義的懷疑精神,就如同圍棋里的“留活眼”,可令滿盤皆活。只可惜跟學術(shù)界、思想界比,教育依然是一個政治“超敏感”的領(lǐng)域,這個領(lǐng)域尚不能容忍一個在“政治上”和“道德上”不正確的魯迅!
真正的理解和呈現(xiàn)魯迅自然需要語文教師扎實的知識準備與相當?shù)乃枷氲拿舾校匾氖俏覀兊慕逃氂幸粋更開放的體制和更自由的空氣。呈現(xiàn)一個不完整的甚至虛假的魯迅比沒有魯迅要糟糕百倍。當適宜的季節(jié)與氣候還沒來臨,把再多的魯迅作品請進教科書,除了造成更多的“對魯迅的厭煩”,斷不會有其他結(jié)果。
1930年3月2日,魯迅出席了“中國左翼作家聯(lián)盟”的成立大會。20多天后的3月27日,魯迅在致章廷謙信中悲哀而清醒地寫道:“此次又應(yīng)青年之請,加入左翼作家聯(lián)盟,于會場中一覽了薈萃于上海的革命作家,然而以我看來,皆茄花色,于是不佞勢又不得不有做梯子之險,但還怕他們尚未必能爬梯子也。”魯迅常常是“甘為人梯”的,但也需我們后人自練腿腳,兼夯實腳下的土地,倘自覺腿腳尚弱,地面也不牢靠,讓老人家到一邊去消停消停,也沒什么不好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