編者按:《趙氏孤兒》在試映之后并沒有得到那么“交口”的稱贊,喜歡和批評都旗幟鮮明。而且人之魚肉我之砒霜,對同一個段落,有人認為是陳凱歌失去操控能力,有人卻覺得是對現(xiàn)實社會的藝術投射。有爭論才是好事,在“交口”中導演們接收不到真正的訊息,而一片罵聲也會讓導演產生必然的抵抗情緒,在此呈現(xiàn)多方多角度的觀點,僅供大家看片前后的參考。
改編之 成功
讓“可疑”變得可信
《趙氏孤兒》所展現(xiàn)出的猶豫和懷疑,其實正是中國電影在這二十年來的縮影,也是我們這個時代在電影中的縮影。
相比傳統(tǒng)戲曲中“趙氏孤兒”的故事,陳凱歌的《趙氏孤兒》做了兩點重要改動。一是重新解釋了程嬰為什么會用自己的親生兒子來替換趙氏孤兒;二是對“復仇”的主題進行了重新解讀。作為一部主流商業(yè)大制作,《趙氏孤兒》在故事層面上的這兩點改編,第一點是為了迎合或照顧當下觀眾的價值觀判斷,努力向已經習慣了好萊塢商業(yè)片敘述方式的主流口味靠攏;而第二點則是為了實現(xiàn)導演個人的創(chuàng)作意圖,試圖通過這個故事對當下有所追問。
程嬰為什么用自己的兒子替換了趙氏孤兒?在傳統(tǒng)故事中,程嬰是基于“忠義”的價值觀判斷,做出了這個有悖人倫的決定。也正因為其選擇的艱難和犧牲的巨大,才體現(xiàn)出“忠義”的價值所在。但是這樣一個故事放在傳統(tǒng)價值觀已經解體,新的價值觀還在混亂中成型的當下,如果還讓程嬰堅持“忠義”的選擇,在大多數(shù)觀眾的眼中,就變得可疑甚至完全不可信了。
影片為了解決這個矛盾,以命運為切入點,讓程嬰這個性格善良的市井郎中在最不恰當?shù)臅r機出現(xiàn)在趙家,直接卷入了事件中心,這是一個典型的小人物掉入大漩渦的故事。而影片的前半部分通過一系列節(jié)奏緊湊的事件和精密的推算,將“掉包計”這個關鍵轉折點變成了程嬰面對命運的無奈選擇。從這一點來說,《趙氏孤兒》很出色地完成了第一個改編。
隨后影片就開始陷入一種隱約的懷疑和猶豫之中。在一個無法以“忠義”和“報應”來支撐的虛擬世界中,如何去完成小人物的“復仇”?這成為影片后半部分一直在糾結的問題。程嬰一方面要在趙氏孤兒的身上完成愛的教育,另一方面又要面對仇人屠岸賈保持恨的存在,直接導致程嬰這個人物陷入了一種矛盾和糾結的狀態(tài)。
程嬰選擇奉獻出了自己的家人、歲月、尊嚴,擔負了趙家的承諾和重托,他所做出的這一切犧牲,其意義何在呢?在這個終極話題上,影片還是表現(xiàn)出了一絲猶豫和懷疑。不過,這種對于終極意義的有意無意的回避,已經不再是導演個人所能掌控的問題了。正如我的一個朋友所說,“陳凱歌的對手,不是電影,而是時代。”
面對這個在激流中巨變的中國,《趙氏孤兒》所展現(xiàn)出的猶豫和懷疑,其實正是中國電影這二十年來的縮影,也是我們這個時代在電影中的縮影。 □ 張小北
結尾之 遺憾
有火花,惜淺嘗輒止
起點很高,畫面不乏厚重的歷史感,演員也稱職,但最終卻未能保持下來。
陳凱歌的《趙氏孤兒》跟他上一部作品《梅蘭芳》有一個共同的特點:開頭十分精彩,中間部分仍有野心,結尾卻有一落千丈之嫌。
《趙氏孤兒》中,陳凱歌的人文關懷主要表現(xiàn)在他對老故事的新詮釋上。程嬰救孤的過程不再是高風亮節(jié)的自我犧牲(該片的英文名是Sacrifice,即“犧牲”),更多是境遇使然。為此,劇本做了大量鋪墊,豐富了劇情,峰回路轉中也為人物提供了合理的動機。程嬰的平民身份以及性格特征均有助于現(xiàn)代人的理解,他的善良與犧牲不再被拔高,他的行為舉動也都被賦予了強大的心理依據。這種改動(或稱顛覆)未必符合傳統(tǒng),但實屬必要,因為從現(xiàn)代人的角度,主動獻出自己的兒子換取他人性命,與其說是奉獻不如說是殘忍,是對親情關系的致命破壞。近年來西方電影重拍經典也有更人性化解讀的趨勢,如1998年的《灰姑娘:很久很久以前》(EvenA fter)便為這個古老的神話安裝了現(xiàn)代的內核,上世紀90年代以來重拍的《悲慘世界》、《傲慢與偏見》等經典名著均不同程度地注入了現(xiàn)代人的價值觀。
陳凱歌版的《趙氏孤兒》的開頭展現(xiàn)了強大的敘事能力,而從程嬰當上屠岸賈的門客開始,這種掌控力驟然減弱,但編導的良好立意依然明顯。程嬰創(chuàng)造條件培養(yǎng)了屠岸賈和趙武的父子情后,發(fā)現(xiàn)孩子的獨立性慢慢變強———這是非常真實的轉折,但影片提出的議題卻無法有效轉化為有力的戲劇沖突,雖然偶有小起伏,但相比劇力極強的開頭部分就顯得粗糙。程嬰和韓厥的雙人戲幾近相聲,是不合時宜的笑料,破壞了影片的整體悲劇氛圍。
到了收場部分,四個精心塑造的人物本來應該進入環(huán)環(huán)相扣的緊張對峙,并且以此帶出人性的深層境界,但每一步發(fā)展都淺嘗輒止,然后虎頭蛇尾草草了結。本該觀眾自發(fā)得出的結論卻由角色一遍遍重復著臺詞,本該復雜變化的矛盾心理被演化成一個極端或另一個極端。但即便在這里,靈感的火花仍若隱若現(xiàn),如屠岸賈的早早懷疑和臨陣營救、程嬰為仇人提供藥丸等,但至于他們三人如何糾結于愛和恨,編導卻找不到巧妙而合理的展現(xiàn)方式,只能借助笨拙的俗套,如同讓精工細作的寶物流落到地攤。
跟之前的陳氏古裝戲相比,《趙氏孤兒》放棄了戲曲的夸張,回歸大眾的審美取向。但這過程中,有些段落處理得恰如其分,有些則略失水準,這里面有劇情構思的原因,也有風格的把握的問題。這些也是本片令人遺憾的地方———起點很高,畫面不乏厚重的歷史感,演員也稱職,但最終卻未能保持下來。國產片這樣的情形真還不少,似乎大家都把心思放到開場戲,而至關重要的壓軸戲反倒無暇顧及了。如果影片整體是低水平,反而沒什么遺憾,正因為有很多可貴之處,不足之處也就令人扼腕了。
□ 周黎明
本報同仁觀點
陳凱歌的傲慢視角已成往事,值得一看
沒吃過豬肉,也見過豬跑。70后未必看過京劇或話劇版《趙氏孤兒》,但基本知道這是一個為了救領導的孩子,犧牲自己孩子的英雄故事。
雖然這是元朝的劇作,我們對類似的英雄形象絕不陌生。從小的教育告訴我們,凡英雄,必須以血肉之軀承受非人的痛苦,仍鐵骨錚錚,眉毛都不挑一下,這才是我們崇拜的目標,學習的榜樣。
長大了的70后,對這樣的故事卻不買賬了:為什么領導的孩子才是孩子,不是領導,孩子就該死?
因此,我是帶著懷疑和抵觸去看電影《趙氏孤兒》的。對《無極》中王、大將軍、公爵、奴隸的等級分明記憶猶新,我認定陳凱歌導演會把為領導犧牲的邏輯拍得理所當然、動人煽情。
結果令我意外。滿神俯視人間的傲慢視角已是往事,《趙氏孤兒》用平視和悲憫的視角,觀察人間苦難。草根醫(yī)生程嬰在故事開場時,因中年得子受人艷羨并打探秘方,他喜吟吟地答:“這就是命。”一轉眼,卻發(fā)現(xiàn)這是命運跟他開的猙獰玩笑。影片借一個又一個角色的臺詞,來強調每個孩子都具有同等的生命價值。但命運保全了一個,碾碎了另一個。
不扭曲的價值觀,克制的拍攝手法,令我對這部電影刮目相看。如果為了票房,原劇其實有太多情節(jié)可以拍成灑狗血的大龍鳳,導演卻幾乎放棄了所有煽情的橋段。葛優(yōu)和王學圻也沒有撕心裂肺的表演,更多靠細微的表情和眼神來表現(xiàn)復雜的人性。這是一部值得放下成見一看的片子,因為電影院里已經太久沒有讓人思考的電影了。(王贊媚)
片中呈現(xiàn)的人性可嚼性,是陳凱歌的功勞
陳凱歌說過,現(xiàn)在這個時代再提忠義,顯得有點可疑。于是,為了可信,他把這部鐵骨錚錚、善惡分明的原著,轉入了當代人可以理解的視角。義士程嬰成了遇事兒習慣撒腿就跑的小市民,奸臣屠岸賈在事業(yè)愛情雙失的摧殘下,有了可泣的理由。世間難以黑白分明,義士也有無奈為之,奸臣同樣有著艱難的心路歷程。人物的顛覆處理上,《趙氏孤兒》立見豐滿。但這顛覆,估計有一大部分人看不出其中的乾坤。在浮云滿天飛、神馬遍地走的時代,對于《趙氏孤兒》,你我大抵上只知道這是一個拯救趙氏遺孤的大悲劇傳說,能說上具體情節(jié)實在是寥寥無幾?赐觌娪昂蟮拇蠖鄶(shù)甚至有可能會認為,陳凱歌撿了個便宜,匆匆上馬。其實電影中呈現(xiàn)的人性可嚼性,都是陳凱歌的功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