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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5名村民代表共同“掌權”的“五合章”。 |
“史上最牛印章”半年僅審查5張票據
“我們村發(fā)明的‘五合章’能 管住村領導自己簽字、自己報銷的‘一支筆’做法,但是現(xiàn)在已經沒有多大作用了。”在“五合章”的誕生地——貴州省錦屏縣平秋鎮(zhèn)圭葉村,原村委會主任譚洪康 是第一批被監(jiān)督的村干部之一,他日前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時說,現(xiàn)在提交“五合章”審查的報銷票據已經越來越少了,“五合章”的民主監(jiān)督威力也大不如前。
2006年4月,一枚由圭葉村村民發(fā)明、刻制的財務章誕生。這枚刻著“平秋鎮(zhèn)圭葉村民主理財小組審核”字樣的印章,總共被分成五瓣,分別由村民 選出的4名代表和1名村黨支部委員保管。村里大大小小的經費開支,5人中只要有一人不同意,村干部的票據就不能報銷。在當時,這枚民主理財章被稱作“史上 最牛印章”,曾經被媒體看作是“一枚質樸的民主之印”,體現(xiàn)了基層政府“權力的分立與制約”。
本報曾于2007年12月26日刊發(fā)報道《“五合章”誕生記》報道此事。文中記載,從2006年4月至2007年12月,圭葉村經過“五合章” 審查的票據總共有258張,平均每月接近26張,其中5張沒有通過審查,理由是“票據開支明細寫的不清楚”,沒有通過審查的票據不能報銷,費用由村干部自 己負擔。
中國青年報記者在翻閱圭葉村2010年村委《半年結算情況記錄》時發(fā)現(xiàn),2010年上半年里“五合章”審查的票據僅僅只有5張,平均每月不到1張,記錄上只寫明了花費的金額,沒有具體的開支明細,保管賬本的村會計譚洪燦告訴記者,這5張票據已經全部通過審查。
譚洪康說,村里報銷的主要是村干部外出開會的車費、村里搞項目的工作支出和接待領導的招待費,每月報銷票據從3年前的20多張降到現(xiàn)在不足1張,而且沒有開支明細也報銷了,“這里面肯定出了問題,一方面是村干部出了問題,一方面是掌握‘五合章’的人出了問題。”
“五合章”太嚴厲致村干部工作不積極
2010年《半年結算情況記錄》記載的5筆支出分別是:村支書譚元朗運輸農家書屋的書回村的運費50元、村兩委消防檢查費用72元、旱情檢查費 用31元、離任村干調查村委用餐96元和參加皮所村(圭葉村附近的一個村子——記者注)6月嘗新節(jié)活動費用245元。這5筆支出共計494元。
這份支出記錄,原村委會主任的譚洪康“看著就生氣”,在他看來,5筆支出中沒有一筆是村里主動搞項目的花費,說明村干部為村里的發(fā)展沒有出力,“沒去鎮(zhèn)里和縣里打交道”。
譚洪康說,自己在任的時候,村干部心很齊,為村里爭取到了消防設施建設、整修村學校、修建侗族景觀風雨樓等項目,“要爭取項目就要主動去鎮(zhèn)里、縣里打交道,連一筆需要報銷的交通費都沒有,就說明沒有盡力做事嘛。”
對于現(xiàn)在村干部為什么不主動去“打交道”,譚洪康搖搖頭說:“有的時候出去了要自己貼錢。”
村干部自己需要貼的錢,就是“五合章”沒有審查通過的錢。譚洪康曾經有一筆支出沒有審查通過,不但自己貼了錢,發(fā)生的言語沖突還飽受全村人的詬病。
那次,譚洪康去縣里參加一個培訓會,回村報銷時,他在票據上寫著:下錦屏縣去開培訓會花28元。譚洪康向“五合章”成員解釋說,這28元,其中車費10元,買了一包煙應酬,花了11元,吃了一頓便餐7元。
但他的解釋當場遭到“五合章”成員的質疑:開會是管伙食的,為什么還要買便餐?他再解釋說,會議最后一天沒有飯了。但這卻沒法讓這5個人相信。對于那包煙是用于應酬,也有人質疑,是不是他自己抽了?
“五合章”的5個成員最終決定不予報銷。譚洪康搶過票據,一把撕了,“嚴厲得過分,我給村里辦事,這點錢都不給我報,全村都以為我花了公款謀私利。”
從此,譚洪康處處小心,去鎮(zhèn)里、縣里純粹辦公事的票據才敢報銷,如果辦公事順便辦點私事,就不敢報銷,只有自己貼錢。
“是不是所有的村干部都自己貼過錢?”記者問。
“我們那一屆村干部基本都貼過。”譚洪康說。
“貼的多嗎?”“金額倒是不大,每次二三十塊錢。”
“村民們認為現(xiàn)在的村干部怕貼錢,所以不出去打交道?”
“可能有這個因素,干事情不但沒有‘油水’,還可能貼錢,誰愿意干啊。”
“五合章”發(fā)起人之一的譚洪江也同意譚洪康的看法,但他認為,除了村干部怕貼錢之外,現(xiàn)任村干部為村里做事的愿望不如上一屆強烈了,而現(xiàn)任村干部的選舉過程,也不能代表所有村民的民意。
2008年,圭葉村和附近的孟伯村合并,老百姓們約定俗成,將圭葉村稱為“下寨”,孟伯村稱為“上寨”。村里幾位黨員一起,推選了村里最年輕的黨員譚元朗為村支書,因為譚元朗是“下寨人”,為了平衡,“上寨”推選了一個村主任。
“村主任年紀大了,不愿意干事情,村支書年富力強,但是自己在鎮(zhèn)上開工程機械掙錢,也顧不上村里的事情。”譚洪江說,給村里做事完全沒有“油水”,和一個月幾百元的補助相比,能干的村干部寧愿去鎮(zhèn)上干活多掙點錢,年老的也就混日子了。
掌管“五合章”的人也開始講人情了
從“五合章”誕生起,61歲的譚洪江就是村民投票選出的管理“五合章”成員,至今已經連任了三屆。他記得,2008年前,村里工程多、賬務多,村干部會在每個季度召集“五合章”的成員審理賬目,而現(xiàn)在,賬目少了,每季度審理賬目的制度沒有以前那么嚴格了。
今年9月初,村干部召集“五合章”成員審理2010年上半年賬目,9月10日,“五合章”成員譚元海、王模煊(或稱“王木先”——記者注)、譚洪江、譚洪燦4個人在一起審查了5筆開支,并分別在《半年結算情況記錄》上蓋了章。
“五合章”管理成員之一的楊仁炳因為有事沒有出席,《半年結算情況記錄》上鮮紅的“五合章”明顯少了一個角,成了“四瓣章”。
村里的知情人介紹,按照“五合章”誕生之初的約定,必須5個人同時到場才能審查賬目,5個人掌握的五瓣印章,也必須在全部湊齊的情況下拼合在一起,鄭重蓋下。在審查的記錄上蓋出缺了角的“五合章”,不符合“五合章”的約定。
對此,譚洪江說,這次審查的票據少,加上間隔的時間也比較長,所以也就沒有那么認真了,審查時,這5張票據沒有列出詳細的清單,也都通過了,“楊仁炳的一瓣章,等他回來的時候再蓋上。”
村民們現(xiàn)在對于“五合章”的質疑,還遠非這一次異常出現(xiàn)的“四瓣章”。
一位村民告訴記者,一次“下寨”為村民搞了集體消防演習,“上寨”的村干部看到“下寨”的消防演習報了賬,于是當場寫了一張白條,要求一并為“上寨”的消防演習報銷。
“‘上寨’還沒搞演習怎么能報銷呢?”有人當場發(fā)出質問,得到的答復是“回去把演習補上”。
“沒有搞的演習都要求報銷,這不還是以前的‘一支筆’作風嗎?”村民們在盯著“上寨”消防演習的同時,也等著“五合章”在審核票據時發(fā)揮作用。譚洪康說,直到今年9月,“上寨”都沒搞過村民集體消防演習。
譚洪江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,自己的確見過了村里與消防相關的費用開支票據,也知道“上寨”的村干部曾經現(xiàn)場寫白條的事情,但這些賬“五合章”審核后,還是通過了,“‘上寨’‘下寨’之間也要平衡一下,沒辦法”。
“這不就摻雜了人情因素嗎?”譚洪康說。
“五合章”的監(jiān)督范圍可以更大一些
比起2006年剛剛誕生時巨大的影響力,現(xiàn)在的“五合章”在圭葉村已經不是老百姓最關注的事情了,哪筆賬審沒審、過沒過,已經不會成為老百姓喝酒聊天的話題,這個當年第一個“吃民主螃蟹”的村子也很少被提及。
盡管如此,譚洪江依然對“五合章”繼續(xù)存在下去很有信心,因為還沒有哪位干部敢公開反對接受“五合章”的監(jiān)督,村民也不會放棄這樣一種監(jiān)督模式,“誰敢破壞‘五合章’的監(jiān)督,誰就有問題,只有‘五合章’能保證干部不‘吃錢’。”
對于“五合章”成員自己出現(xiàn)監(jiān)督不嚴的問題,譚洪江認為,一方面需要加強自律,另一方面也跟孟伯、圭葉兩村合并的客觀因素有關,因為兩村人心里 有一道看不見的分割線,不好開展工作,“聽說兩個村馬上就要分開了,下一屆選舉的時候,我們不用考慮平衡問題,選個能干的好領導。”
事實上,“五合章”的進步之處,在于填補了村民對村干部辦公經費支出的監(jiān)督空白。而面對上級下?lián)艿姆鲐毧、補貼、低保等資金究竟分給誰,“五合 章”并沒有監(jiān)督的權力,比起每年政府安排的5000元左右的辦公經費,扶貧款、補貼、低保等數(shù)額更大的資金,基本還是村干部“一支筆”,自行決定分配方 案。
“民主監(jiān)督的范圍應該越來越大。”譚洪康說,在圭葉村老百姓心里,“五合章”不僅要用好現(xiàn)在監(jiān)督辦公經費支出的職能,還應該進一步監(jiān)督扶貧款、補貼、低保等收入的分配,這樣才能在更大范圍內,保證村干部在涉及“錢”的問題上保持公平。
但讓譚洪康感到矛盾的是,監(jiān)督的根本目的是為了村里發(fā)展得更好,如果因為監(jiān)督力度的增加,導致村干部不愿意做事,那豈不是違背了監(jiān)督的初衷?如果把“五合章”的監(jiān)督范圍擴的更大,會不會就沒人愿意當村干部了?
譚洪江和譚洪康有著同樣的擔心,他對記者說,按照約定“五合章”成員即將改選,如果村民還選自己當下一屆“五合章”成員,他將和新的“五合章”成員一起找村干部協(xié)商,督促村干部去鎮(zhèn)里、縣里爭取項目。
“當干部就是要為人民服務,監(jiān)督力度大了就不想干事,那就是別有用心。”譚洪江說。 本報記者 白皓 《貴陽日報》記者 王遠白
“五合章”不能承受所有基層民主之重
專家呼喚完善的權力制衡機制
貴州省委黨校教授姜大仁長期研究貴州農村基層民主建設,在他看來,貴州省錦屏縣平秋鎮(zhèn)圭葉村“五合章”的出現(xiàn),體現(xiàn)了農民參與農村治理的意愿,本質上看,是農民對民主參與權利的渴望。
但是,“五合章”只是村民民主理財?shù)囊环N形式,能夠監(jiān)督村干部辦公經費的支出,面對上級向村里下?lián)艿姆鲐、補貼、低保等資金究竟分給誰,“五合章”從誕生之日起,就沒有監(jiān)督的權力。
在距離圭葉村大約20公里外的孟寨村,中國青年報記者在一份《救濟糧、款、物發(fā)放清冊》上看見,全村總共1000元救濟款和400公斤救濟糧,村支書王遠楷和妻子龍秋香就分得了300元救濟款和120公斤大米。
孟寨村一位村民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,村支書在外做生意,家里至少有一部私家車,村里貧困戶很多,救濟財物無論如何也不應該論到村支書頭上,“都是村干部自己說了算,缺少對權力的制衡,村民們都渴望有一種完善的監(jiān)督機制。”
姜大仁認為,因為“五合章”有天然的監(jiān)督缺陷,所以不能把農村所有的民主監(jiān)督責任,全部推到“五合章”身上,面對農村干部老齡化、管理思維模式化、宗族勢力錯綜復雜的特點,必須建立一種有效的權力制衡機制,才能保證農村平穩(wěn)、有序地發(fā)展。
姜大仁建議,可以在村一級建設一個“民主監(jiān)事會”,讓這個組織與黨支部、村委會“平起平坐”。“民主監(jiān)事會”的最高領導,威望應該不低于現(xiàn)任村干部,象征性地享受政府補貼,成員應該由村民民主選舉產生,村支部、村委會成員不得進入“民主監(jiān)事會”。
姜大仁設想,“民主監(jiān)事會”應該按照需求,適時舉行例會,主要對村務、財務及其他村內事務的決策執(zhí)行、公開情況進行監(jiān)督,本著少數(shù)服從多數(shù)的原 則,如果一件事情“民主監(jiān)事會”沒通過,那村委會就不能執(zhí)行,比如村干部需要報銷的票據、救濟財物的發(fā)放對象,都應該由“民主監(jiān)事會”審定核準。
“這樣就保護了村民參與村務工作的權利,也能夠對村干部產生有效監(jiān)督。”姜大仁進一步解釋說,這樣的做法也不會降低村支部、村委會工作的效率,因為“民主監(jiān)事會”的例會不拘泥形式,可以隨時隨地進行,只要超過半數(shù)的人到場就可以開會。
姜大仁認為,“民主監(jiān)事會”還應設立罷免機制,對于不作為的村干部,可參照1998年頒布的《村民委員會組織法》第16條規(guī)定,由“民主監(jiān)事會”牽頭,全村五分之一以上有選舉權的村民聯(lián)名提出正當?shù)牧T免理由,將村干部罷免。本報記者 白皓